羊脂球(2)



其中有人利用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威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于是,他们定了一辆由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去走这一趟路。到发车前已有十个旅客定了座位,并且他们决定在某个星期二还没有天亮的时候启程,免得惹人跑过来看热闹。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三点钟光景,成堆的乌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深夜也没有停止。

在星期二午前四点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瑟瑟发抖。冬季的厚衣服把他们的身子裹得像是一些穿上长道袍的肥胖教士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不过有两个旅客相认了出来,接着第三个就向他们身迈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天了。“我带上了我的儿子。”某一个说。“我也是这么做的。”“我也一样。”“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如果普鲁士人向哈佛尔进军,我们将来到英国去。”由于习性、品质相似,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却还没有人套车。一个手提小风琴的马夫从一间乌黑的房子里走出来,接着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踏着地面,不过地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同时一阵叱骂的人声从屋子的尽头传了出来。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声叮零叮零地响起来,意味着有人正在触动马辔;那种叮零的响声不久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颤抖声,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富有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随即又在一种突然而剧烈的动摇当中再次响起来,同时一只铁蹄着地沉闷声音一直传到了外面。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也都沉默不语,像僵尸一般呆站着了。

连绵不断的雪花像一张帷幕铺天盖地而下,同时耀出白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在那上面撒上一层冰苔;在被严寒埋役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们只听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模糊的摩擦声音,说声音,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微粒的交错活动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马夫又带着披风出来了,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挽革也是马具中的一种,是从马的身上直接和车身相联系的一种革带。在牲口身上的前前后后地拴满各种马具,他一手拿着披风,用一只手来干手工活计的他去牵第二匹马时,他才注意到那些纹丝不动的旅客,已是浑身雪白了,于是便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至少那是有遮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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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旅客无疑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听到这话他们立即涌向车前。三个男旅客将他们的妻子都安顿在最靠前的位子,自己随后跟上;而后,其他旅客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各顾各地就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厢底部洒满着麦秸,旅客们便将冻僵的脚埋在里边。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化学炭饼的铜质手炉细声细气燃着了手炉之后,便列举出它的种种好处,反反复复地唠叨着那些她们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事物。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雪天行车比较困难,所以在照惯例的四匹性口之上又加了两匹,有人在车子外大声问:“旅客们都上车了吗?”车里一个声音答道:“是的。”大家于是便启程了。

车子走得慢而又慢,简直全是小碎步了。轮子隐埋在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大汗淋漓。赶车的那根长鞭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肆无忌惮地飞向各方,如同一条细蛇一样扭曲散开,赶着那些步履蹒跚的牲口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天色不知不觉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那曾经被一个纯粹的卢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细雪终于不下了。缕缕微光透过那行行披着雪衣的大树,撒落下来,使大地变得晶莹起来。顶着雪盔的茅屋,披着银盖的树丛,使这片原野变得耀眼起来。

车内,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打量着。

车前,最好的位子上,坐着鸟先生夫妇俩面对面地打着瞌睡,鸟先生是大桥街一家银行的老板。

他原是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的,靠购买老板的店底而且发了家。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卖给乡下的小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狡猾奸诈的坏坯子,鬼迷心窍、地道的诺曼底人。

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某天晚上都尔内先生在州长的客厅里,含沙射影地把他这个用“鸟”字做姓的人作为戏谑的对象,因为“鸟”字在法文中有其“同音异义”词,都尔内先生是个寓言家和歌曲家,文笔辛辣细腻,是地方上的一种光荣;那天晚上他看见女宾们都在打瞌睡,便提议玩“鸟跹”的游戏;有人从他的语气之间懂得他想说的原来是鸟钱。

这正是他们所谓舞弄词的小玩意儿。话就此穿过州长的客厅飞到了市区的各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张大嘴巴整整地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的恶作剧,兽意亦或是恶意的笑谈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每个人都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简直是妙不可言,这鸟!”

他短粗身材,腆着一个皮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张夹在两振灰白胡子中间的赭色的脸儿。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大嗓门,而且办事风风火火,在他们的店中,俨然是一个权威。

坐在他们夫妇旁边的是一个,属于高尚阶级的迦来·拉马东先生,他是个为人瞩目的人物,以棉业起家,经营是三个纺织厂,曾得荣睿军团官长勋章,现为州参议会议员。在整个帝政时代,他始终是个反对派的领袖,按他本人的说法,他是只用无刃的礼剑作战的,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索取高价报酬。迦来·拉马东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素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妇”。

迦来·拉马东太太她和丈夫相比,显得娇小,玲珑,她年轻貌美,身上裹着披风,用一种沮丧的目光环视车内的悲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她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极力用华丽的服饰包装自己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相似之处,他家庭曾有一段光荣史,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卜来韦家一位夫人怀了孕,她的丈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拉马东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婚姻始终被认为是个谜的。不过伯爵夫人却是慷慨很大方,风度颇好,尤其是在接待宾客的时候,有传说说她曾与路易十六的一个儿子有过恋爱的经历,因此所有的贵族都待她如上宾,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首屈一指的,是唯一保留着古老的恋爱风情的地方,要进去可得煞费苦心。

羊脂球(2)

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五十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正规旅客,都是属于有稳定收入的并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力的,相信天主教的懂得教义的顶尖人士。

由于偶然巧合,车内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默默地念着天父和祷词,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近距离地挨排炮的许多散子的袭击,另一个身体虚弱,闪亮但带病态的前额和一个肺病的胸脯,显示出那“忠贞”的信仰已吞噬了她们的肉体,使之成为真正的“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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